一步一坑

2011年2月8日

讀張愛玲1943-1945


初初接觸她是茫茫然地翻過《傾城之戀》,自己對於這樣子的態度並不甚滿意。
嗯,一向挺愛寫著上海寫著北京寫著老年代的小說。
不管裡面是愛是戰爭的死亡是大宅門內自己人鬥自己人還是用作者筆法諷刺所有看不慣的人事物,咸欲涉獵。

目前不算是很有時間能看這些書本,所以只找了張愛玲的所有短篇小說來看。

她的文字很利索,應該說,有時候會覺得苛刻;有著含情脈脈的同時會使人打寒顫的一字兩面。


下面是節錄一些自己喜歡的句子。 




玻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弄堂裏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著膀子踱過去。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輾過。小孩把袍子掖在袴腰裏,一路踢著球,奔出玻璃的邊緣。綠色的郵差騎著自行車,複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掠過。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後的沒投胎的鬼……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金鎖記

她是銹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裏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茉莉香片
 

一個覺得比死還要難受的人,對於隨便誰都不負任何的責任。 ─第二爐香


他坐在海灘上,在太陽、沙、與海水的蒸熱之中,過了一個上午,又是一個下午。整個的世界像一個蛀空了的牙齒,麻木木的,倒也不覺得什麼,只是風來的時候,隱隱的有一點痠痛。 ─第二爐香


鐘停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霓喜在時間的荒野裏迷了路。天還沒有亮,遠遠聽見雞啼,歇半天,咯咯叫一聲,然而城中還是黑夜,海上還是黑夜。床上這將死的人,還沒死已經成了神,什麼都明白,什麼都原恕。─連環套
 

雨停了。黃昏的天淹潤寥廓,年輕人的天是沒有邊的,年輕人的心飛到遠處去。可是人的膽子到底小。世界這麼大,他們必得找點網羅牽絆。
只有年輕人是自由的,年紀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習慣的泥沼裏。不結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獨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輕人是自由的。知識一開,初發現他們的自由是件稀罕的東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為自由是可珍貴的,它彷彿燙手似的─自由的人到處磕頭禮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年輕的時候
 
白色的天,水陰陰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葉,黃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對街一排舊紅磚的衖堂房子,雖然是陰天,挨挨擠擠仍舊晾滿了一陽台的衣裳。一隻烏雲蓋雪的貓在屋頂上走過,只看見牠黑色的背,連著尾巴像一條蛇,徐徐地波動著。不一會,牠又出現在陽台外面,沿著欄杆慢慢走過來,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牠歸牠慢慢走過去了。
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等

 
玻璃櫥前面立著個白漆長桿磅秤。是個童話的世界,而且是通過了科學的新式童話,『小雨點的故事』一類的。高高在上的掛鐘,黑框子鑲著大白臉,舊雖舊了,也不覺得老,『剔搭剔搭』,它紀錄的是清清白白的表面上的人生,沒有一點人事上的糾紛。─創世紀

 
不知為什麼,和他來往,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別。總覺得不長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時候有一張留聲機片子,時常接連聽個七八遍的,是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綳呀綳的,小小的一個調子,再三重複,卻是牽腸掛肚。……藥房裡的一把籐椅子,拖過一邊,倚著肥皂箱,藤椅的扶手,太陽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彎彎的藤條的影子,像三個穹門,重重疊疊望進去,倒像是過關。旁邊另有些枝枝直豎的影子,像柵欄,雖然看不見楊柳,在那淡淡的日光裡,也可以想像,邊城的風景,有兩棵枯了半邊的大柳樹,再過去連這點青蒼也沒有了。走兩步又回來,一步一回頭,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而這是中國人的離別,肝腸寸斷的時候也還敬酒餞行,作揖萬福,尊一聲『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 ─創世紀
 
 
紫微一個人坐著,無緣無故地卻是很震動。她孫女兒的樣子久久在眼前─下半個臉通紅的,滿是胭脂,鼻子,嘴,蔓延到下巴,令人駭笑,又覺得可憐的一副臉像。就是這樣地,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們的美麗─過一日,算一日。─創世紀

 
他們家十一月裏就生了火。小小的一個火盆,雪白的灰裏窩著紅炭。炭起初是樹木,後來死了,現在,身子裏通過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著,就快成灰了。它第一個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是暗紅的。火盆有炭氣,丟了一隻紅棗到裏面,紅棗燃燒起來,發出臘八粥的甜香。炭的輕微的爆炸,淅瀝淅瀝,如同冰屑。─留情

 
這些年來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連過去要好的時候,日子也過得倉卒糊塗,只記得一趟趟的吵架,沒什麼值得紀念的快樂的回憶,然而還是那些年輕痛苦,倉皇的歲月,真正觸到了他的心,使他現在想起來,飛灰似的霏微的雨與冬天都走到他眼睛裏面去,眼睛鼻子裏有涕淚的酸楚。─留情

 
─我對於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麼,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於這故事。 ─多少恨 (張愛玲根據她初次編的電影劇本《不了情》寫的小說)
 
 
她鬥爭的對象是歲月的侵蝕,是男子喜新厭舊的天性。而且她是孤單奮鬥,並沒有人站在她身旁予已鼓勵,像她站在羅的身邊一樣。因為她的戰鬥根本是秘密的,結果若是成功,也要使人渾然不覺,絕不能露出努力的痕跡。她仍舊保持著秀麗的面貌。她的髮式與服裝都經過縝密的研究,是流行的式樣與回憶之間的微妙的妥協。他永遠不要她改變,要她和最初相識的時候一模一樣。然而男子的心理是矛盾的,如果有一天他突然發覺她變成老式、落伍,他也會感到驚異與悲哀,她迎合他的每一種心境,而並非一味地千依百順。他送給她的書,她無不從頭至尾閱讀。她崇拜雪萊,十年如一日 ─五四遺事─羅文濤三美團圓
 

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色‧戒



以上片段出處:張愛玲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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